不会,爱过,年更

【云亮】如果再相见

被从血泥地上拉起来的时候,他只看见一个淡蓝色的影子,恍惚中错以为那是一抹天空。这样的颜色很久没出现过了,战火弥漫的大多数时候,天是灰的,沉重的阴云一层层坠着,压得大地喘息困难。他感觉喉咙里似乎呛着血,张了张口,只发出几个模糊的音节,像岸边鱼儿搁浅吐出的最后一串气泡,暴露在空气里被分秒揉碎。长枪掉落在地,传来一声钝响,那时候他用仅存的最后一缕感知感觉到欣慰,一是因为他在做完该做的事情前活了下来,二是他马上就可以死了。

 

 

后来诸葛亮听他提起这段记忆,只是轻轻伸出手把他眉前的发梢顺到耳侧,说,我做的一切不会是徒劳,赵云,你应该活下去。

 

 

他那时已经慢慢懂得战争是什么样。两个人争夺一只绵羊,经年累月后分出胜负,划分领土,小绵羊却在斗争中死了,流下许多无辜的眼泪和鲜血。他感觉自己就是这样一只绵羊,绒毛上挂满洗不净的肮脏血污,瑟缩着等死时却被指挥官发现,带回了军队。意识清醒后他感到茫然,看向诸葛亮,嗅到他指尖还未完全淡去的血红味道,诚惶诚恐不知该恨还是该感激。小羊触到一席羊毛毯,几乎为这劫后余生的温暖留下眼泪。

 

 

军队内禁止收留难民。赵云很久之后才知道诸葛亮当时是顶着一定压力才把他留下来的,也明白为什么他对待自己反而更像新兵入伍。但当时他没说其实自己对军队怀有反感,他没说他更愿意和故土一起死掉,他没说起小羊,他什么都没说。从废墟中生还后他的话语急剧减少,声音深处的闸默然关上,干枯河道连嚎啕大哭的力气都没有。他看着诸葛亮给自己拿来一身轻装军服,一双靴子,还有一条崭新发带。他有些怀念起自己从前那条,虽然它在鲜血的灼烧中都看不出颜色。

 

 

你看起来很不错。诸葛亮帮他把最后一处凌乱的衣角翻好,似乎很满意地点点头。从今天起,阿瑞斯也许不再执矛,而是像你一样提起长枪。

 

 

那是?

 

 

为战争而生的神明。但绝不只是神,我相信有些人生来也是为了某件事或者某个人而存在的。

 

 

几天后赵云被领进一个封闭的房间里,必须参与一次军队的审核。几个身着军装的高大身影进入房间时他感觉自己像一个封口的破瓶子,被变废为宝的希冀捡回来,一群人围着他用各种问题敲敲打打,猜测这里面装着甘泉还是脏水。可他倒不出水,他连一个字都倒不出。唯一的好处是他可以选择沉默,装聋作哑直到世界末日,但在世界末日前他永远无法离开这一块目光聚拢之地。

 

 

如果你成为一名军人,就可以留在军队。审核官说,但是然后呢,你打算做什么?他回想起那把枪的影子,那一刻故土灭亡的景象如锋利的闪电贯穿大脑。成为军人,然后?他想,然后参加战争,然后陷身炮火,然后死掉,或者称作牺牲,对于第一战线来说死亡是司空见惯的事情。可是气息奄奄倒在在血海中央的时候,那些士兵会不会回想起之前的一切所谓荣誉,感觉自己被利用了?他们会不会意识到其实有些人只是想让他们心甘情愿赴死,才为此取个好听的名字叫做“使命”?抑或他们幸运地从不后悔,内心早就被上级树立了坚定的信仰,到死还以为自己在为和平的白鸽子卖命。他适时地停下来了,他都不知道自己何时开了口。屋外惨白的光被窗框切成一片一片,投在冰冷的地面上,留下更多冻结的影。审核室里一片安静,静到有灰尘飘落的疏声,他看见一位军官的手好像因为愤怒而微微发抖。

 

 

我很抱歉,我并没有冒犯之意,毕竟各位应该都是军人。他最后补了一句,我想我该走了。

 

 

走这个字从他嘴里说出口,但事实上是被动的,他被赶出了审核室。出去之后他犹能听到军官在背后怒火冲天地吼道,我不知道指挥官为什么会收留你这种孩子。他一个人走出去,离开那一片怒骂与混沌。四下的灯啪一声全部亮起,基地里千万扇隔窗斑驳陆离,却没有一片光降临在他头顶。他也开始思考,对啊,为什么呢。战争毁了所有,我不可能再去亲手创造它。我本来都已经死了,他为什么要救我呢。他不知不觉走近一片喧阗,军号和掌声在光外甚嚣不止。基地礼堂用深色的帘布精心布置,一道颀长的身影走上前,金色流苏在地上拂过。今天有新军的授命仪式,指挥官盛装出席。诸葛亮说,我们离最终胜利已经很近了,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战争无法连接过去,但也许你们可以用它换取更好的未来。他站在无光的角落看着诸葛亮俯身,把临行前的赠礼递给那些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少年——这是最后一次相见,明天所有新兵就会被发派到不同的阵地去。他离开了那里,感觉这个傍晚并没有东风,东西南北风都没有。远方白日苟延残喘,夕阳的透明血管在轻云之后缓慢搏动。

 

 

又一次试图闯出基地失败后,诸葛亮费了很大的口舌,才把他从护卫手里要了回来。离开护卫严厉的视线后他一双眼眉微微皱着,淡蓝的眸凝视赵云片刻,问,你真的有这么厌恶这里?刹那间赵云异常渴求海上一场大雨或雷暴,天翻地覆,能将他彻底扫地出门为最好。但是雨没有来,他等了很久,可那些怒火、失望,足以令他心安理得放弃自己的都没有来。诸葛亮看着他,眼睛里安静得连一缕海风都没有。

 

 

很久之前敌军偷袭了一处小乡镇,但是他们的计划没过多久就被迫终止了,诸葛亮说,因为你出现了,赵云,和那些自发组织的反抗力量一起。我找到你的时候,你手里死死握着一把旧到生锈的长枪,可枪尖被血色冲洗地发亮。我会留下你并不只是因为你无处可去,我一直认为你……

 

 

认为我会为了什么而生?他突然笑了,闭上眼睛道,您不必教给我宿命论……

 

 

我不是想告诉你什么宿命论,我只是想说你值得。诸葛亮停了很久才说出这句话。赵云抬头看他的时候,他还紧紧抿着唇,目光里似乎有一瞬的难过。而一瞬永恒地存活。在多少年后赵云一遍遍地回想此时,依然感觉人的记忆不是一生一世,也不是多少年岁、多少春秋、多少日月,而只是这样几个瞬间。

 

 

但这样的瞬间他再没见过了,步步紧逼的战事没给指挥官多余抽身的可能。更多时日里赵云独自在偌大基地里徘徊,走来走去,像一捧看似自由却无法飞走的空气。他见到诸葛亮的次数越来越少,从天天把他从守卫那里救回来,到现在的几周也见不到一次人影。在一个半夜他终于忍不住私自闯进诸葛亮的办公室时撞见了一地杂乱纸页,以及昏倒在地的人。这似乎是一种残酷的相补,指挥官的每一语周密谋略都是以透支脑力和心力为代价的。这只是赵云第一次惊觉而已,他不能想象先前有多少次诸葛亮因为过度劳累而昏睡过去,就这么独自熬到天亮。

 

 

他背着诸葛亮离开军务楼,在浓稠夜色里借着微薄的路灯一步一步往回走。这条路开始显得无比漫长,一直连通到无星无光的夜空里面,没有起点也没再有尽头。刚刚背起他时赵云因为用力过猛差点向前摔过去,那时他才发现这个人的身体竟然这么轻。身后传来极轻小的颤动,他感觉背上的人似乎苏醒了。于是他说,如果我不来找你,你在房间里永远睡过去都没有人知道。

 

 

赵云……你怎么来了?

 

 

所有指挥官都像你一样不要命吗?

 

 

……我不觉得我有绝对胜算。诸葛亮似乎还想说什么,声音却缓慢的弱下去了,脸轻轻埋在他的肩膀上。头疼……

 

 

先别想那些事情了,我马上就带你回去。赵云不敢让他再说下去,片刻后又生怕他重新恢复沉默,在自己背上是生是死都无法辨别。他说,那个,要不我们聊点什么吧?声音因为紧张而颤巍巍的。聊点什么都好,我一直都没和一名指挥官细细谈过……我,我有好多想和你说的,你不要睡。

 

 

……恩。

 

 

我本来也可以很崇拜军人的。我先前不是故意地总想逃跑,我只是……好吧事实上我就是单纯的想逃跑。他说得自己想把自己打一顿。可是有些事情已经被决定了,如果让我接受,可能还需要时间。

 

 

战争能改变那些事情。诸葛亮用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说。变得更坏,或者变得更好。

 

 

我知道你对战争的重视,但你不要对自己这么不管不顾,战争也不是总会来。大多数时候,这个世界干净的连一缕风都没有……

 

 

他的肩头泛起湿漉漉的感觉。

 

 

你哭了?

 

 

……看文件太久,眼睛有些酸。

 

 

走到楼梯口时,诸葛亮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示意他把自己放下来。落地时的步伐踉跄了一下,但是在赵云搀扶前站稳了。离军队出征的日子不远了,他对赵云说,暂时没有逃跑想法的话,你先留在这里吧。虽然没能说服你参军,但是我一直都想说,你拿枪的样子真的很契合军队里将军的战马和甲胄。

 

 

……你也要去参战吗?

 

 

当然。军队不能缺少指引。

 

 

可你刚刚还说没有完全的胜算。

 

 

没关系,已经足够了。万事俱备,一切我力所能及的事情都准备好了。

 

 

什么时候出征?

 

 

很快。

 

 

很快是什么时候?

 

 

哪天早晨你醒来,发现我突然不见了,就是那个时候。

 

 

……那你也要很快回来,好吗?我一个人在那些守卫的监视下可不会好过。

 

 

我会尽力的,我的小将军,可你总得适应一个人。他笑笑,说,如果有一天你能看见报捷的信号弹,那就是我送给你的烟火。

 

 

 

 

后来,很久的后来,他确实看见了那束烟火。夜晚分出它一整秒的生命力来浇灌这一只昙花,绚烂一空,燃烧殆尽。战争结束后的军队陆陆续续地回来了,拖曳斜长的影子,像一条黑白胶卷徐徐前行。赵云站在窗边不断看着,从头看到末尾,一整支归来的队伍里却没有他熟悉的那道身影。

 

 

诸葛亮呢?

 

 

他不再信任自己的眺望,从基地的楼宇里冲了下去,但扑面而来的没有高昂的军号,也没有预想中胜利的喜悦。人们始终沉默着,一言不发,周身气氛开始让他感觉十分奇怪。他问,指挥官在哪?声音出口像一粒石子沉重地落进水底。人群从他身旁经过,所有人的目光都从他身上跳开,没有谁肯直视他的问题。他像一只断了翅膀的鸟在人流里跌跌撞撞,认不清方向,看见的每一个脸庞都变得灰色而陌生。他又问了一遍,指挥官在哪?可是空气吞没一切,传不出回音。尘土追随他留下的阴影,包裹所有不清不楚的预感,像是飓风发作前绵延到千里之外的气息。一个卫兵走过来,递给他一个笔记本:指挥官临行前说,如果有任何意外出现,要代他把这个本送给你。你是谁?什么意外?他问,为什么要给我?

 

 

他看见人们停下脚步了。他看见很多人回头注意到他了。他耳边的声音被重新唤醒,死寂熊熊点燃,数不清的窃窃私语变成哀声讲述,像夏季陡然剧烈起来的暴雨,杂乱无章。他们说,最重要的作战队伍意外失联了。他们说指挥官把驻守在自己身边的最后一支兵力派往侦查,但是这很危险,是绝对违反规定的事情……他们最后说,伤口太深了,来不及抢救,所有衣料和纱布都被染得殷红。“请原谅我,但是这场战役必须胜利。”为什么有些战役一定要打?赢了会怎么样?赢了真的可以改变什么吗?人群像漩涡一样聚拢又旋而散去,喧声沉寂了,他孤零零在寒冷中站了一夜。天快亮的时候他拿着那个本缓慢跪在冰冷的地面上。这是诸葛亮随身的笔记本,里面满满地记着他自己参军的经历,记着他是怎样孤独地离开家乡,融入行伍,记着他在哪一天的哪次战争里遇到过一个和他十分相似的少年。他像疯了一样翻开它,纸页在眼前凌乱而快速地飞过。翻到最后几页时本里掉出来一张夹好的纸条,他的头脑几乎要炸开。

 

 

凌晨时分的雾降下来了,露水落在眼睛和掌心里。

 

 

那上面写,“你值得一个更好的世界”。

 

 

 

 

他自己其实也是这样的人吧?他问,孤单的,固执的,执意到底的,他不比我清明多少。恢复平静的战场下雨了,冲淡一切硝烟的味道,彩虹和微风倾轧整片苍穹。立在指尖的蝴蝶飞走,融回一片含苞欲放的春色里,并不同他说话。

 

 

但是他感觉自己不能这么说,事实上,他认为诸葛亮比他出色太多了。他是军队里可遇而不可再求的指挥官。自己当初差点死掉的时候,是诸葛亮救了他。这之后他收获军官的冷眼相待,收获守卫的“无可救药”,全世界都快放弃他了,但诸葛亮依然把他留在身边。什么传说中救世的神都没有出现,他想说只有你才是这个世界里我唯一的神明。也许指挥官是另一种意义上的预言家,预言每一场胜利或失败,绝望或拯救。但是赵云做不到预知,只有直觉。时空挂满隐形的荆棘,所有话语无法通往明天或者过去,最终遍体鳞伤地徘徊在目光深处,发出细细碎碎的啜泣声。

 

 

后来他找回了自己那把长枪。再后来,他尝试着不再去抵触战事,军队逐渐可以接纳他了。他们的行进轨迹承接指挥官预设好的道路,步步为营。他在沙尘的洗礼下慢慢长大,瞥见镜子都会恍惚地认不出那张脸,似乎印象里的自己一直都还是小小的,可怜的小孩子,刚刚被诸葛亮捡回来,擦去额头上的灰土。他出席了庆功会,卸下装防的将领们在那里轮番祝酒。突然有人说,赵云将军,讲讲你的生平?他在一片热烈的附和声里笑了笑,但是大脑像坠进一颗彗星,留下一大片晕眩的空白。没有谁了解他参军前的狼狈样子,他知道所有人都想听他讲述一段体面的过去经历。可谁都连接不了过去,百万个明天都可以随着时间车轮滚动变为陈迹,过去永远都只能是过去,威严如磐石,无可销毁也无可撼动。昨天花开了上一周在下雨很多年前他第一次抚摸我的头发,他指尖的冰凉触感,我到现在还清晰记得。这些不过是刚刚消失的时间而已,听起来距离多近啊,咫尺天涯,可永世都无法逾越。地球没出生时人类在哪?上世纪的太阳是什么样子?诸葛亮是不是一直期望着今天的自己?他永远都不可能再知道了。磐石被风割下一点微小颗粒,落进心里,依旧会疼痛地颤抖一下。

 

 

战后纪念馆的一盏玻璃展窗内,那个笔记本安静地躺着。赵云每次来时都会在这里驻足很久,也偶然遇见过一个老军人。会出现在这里的,必然是诸葛亮生前关系还不错的同僚。他犹豫片刻,正盘算着开口说些什么,老军人却先对他笑了笑:“不用自我介绍了。你叫赵云,我知道。”“您认识我?”“当然,因为我认识诸葛亮啊。你刚来军队里的时候,他很经常地会跟我诉苦,好像比整个宇宙的人都要费心。他那时跟我说自己没怎么照顾过小孩子,总是不知道该怎么做,但是他看你生活得太压抑了,还是想尽他所能让你开心一些……”在那一刻,赵云突然感觉,自己理解他真的是太晚太晚了。诸葛亮从没说过,但他一直都想改善他眼里的世界。有一次赵云在赶往军中会议的路上,被不远处一片响亮的军号引去注意力。一只小小的队伍映入眼帘,他的脚步停下了,询问身旁的卫兵后得知这是刚到基地的新军们。原来今天有授命仪式吗?他突然有一种隔世之感,十几年前与自己以一面之缘相错过的景象在今天邂逅,就好像小孩子重新捡回他丢失的珍爱玩具,几乎要因为阔别重逢缓慢呜咽起来。他径直向那里走过去的时候,小队伍停下来了,很多双眼睛好奇打量着这一位突然到来的将军。

 

 

我没有机会步入礼堂和你们共享这些时刻,但是我知道一定有人可以,所以我只能在这里祝愿你们的一切。他蹲下身,柔软目光跃过每一个微稚的脸庞。你们会有机会把这个世界变得更好。就像我曾经听到过的,有些人生来就是为了某件事或者某个人而存在……

 

 

他突然停止了,停止了很久。久到像是忘记了下一句话该说什么。

 

 

无言的沉默不断延续,像断了线的风筝收不回来,随着时间推移几个孩子的眼神开始变得疑惑。

 

 

卫兵在一旁不知所措。将军?出什么事了吗?要不我们先走吧,一会还有会议……

 

 

他根本没有反应,但是微微向前探出身,单膝跪了下来。

 

 

指尖缓慢伸出,像是试探的触碰。无声的邀请。

 

 

他正对着的少年发现他在向自己靠近,显得有些惶然,又因为轻微紧张抓住了小军帽的帽沿。

 

 

 

赵云听见自己的声音轻轻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诸葛孔明。”少年湛蓝色的眼睛从影子下面露出来,有些犹疑地看着他,“您是?”

 

 

 

 

 

 

我就是你的东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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